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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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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清山前的木橋上多了兩位常客。

貍貓總是會一早就伏在粗大的榆木枝上。藍衣的青年不來,他便懶洋洋地闔著眼,在溫暖的春陽中悠然休憩;若是藍衣的青年“吱嘎”一聲踏上木橋,貍貓靈敏的雙耳便會微微一轉,隆起曲線優美的身段,矯健而又優雅地從樹間落到地上。

秦輕陌是個極為溫潤純良的人。他生來便帶有不治之癥,一生孱弱多病,飽受醫藥之苦。輕陌的人生,流逝於方寸的窗牖以及烏黑的藥罐之中。輕陌生□□好山水,喜愛奇幻之物。若是上天能賜予他一個健康的身體,那麽他會毫不猶豫地獻身於仙者的行業之中,哪怕只是做隨身的一名侍從。

秦輕陌待人溫和、真誠。他是個頗有見地的青年,心思活絡,往往能提出有趣的見解。貍貓聽他絮絮地講著說不完的話,也不會覺得煩膩。而身體的因素,又叫他整個人端靜得宛如一方璧玉。那樣的含蓄蘊藉,只微微地透出沈穩之美。

貍貓同秦輕陌一起,大多是飲酒、吃菜。聽輕陌的絮絮叨叨,或是同他下一整天的棋。秦輕陌在村子裏雇了一名侍從,仍舊起名作玉書。玉書只負責將輕陌同物什帶到木橋上,再在適合的時間來接自家主子回家。輕陌雖從不提及,貍貓卻知道,他對自己無意間害死玉書的事情一直耿耿於懷。

貍貓同秦輕陌,談不上有多投緣。只是兩個人在一道的時候,便會覺得歲月靜好。若是這樣平淡地過一生,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。貍貓陪同輕陌在木橋上坐著,從花開花謝到蟬鳴盈耳,從風吹稻香到飛雪連天。

一夜的鵝毛大雪之後,貍貓一早便佇立在木橋上,一雙綠瞳專註地凝望著白茫茫的來路。他依舊一身白衣白發,站在銀裝素裹的天地之間,便與造化合二為一,再不可分開。

貍貓在木橋上獨立了許久。明晃晃的太陽從東邊緩緩地移到中天,又從中天徐徐地向西墜去。貍貓蹙著一雙長眉,眼瞳中的綠濃重得接近墨色。

一片雪地白天中,現出了一枚小小的褐色的點。貍貓定睛一看,卻是秦輕陌的侍從玉書。玉書吃力地在雪地裏跋涉著,手中碩大的包袱左右搖晃,累得他多吐出好幾陣濛濛的白霧。

“貍公子!”玉書老遠便揮手向他招呼。貍貓動了動身子,如履平地地向他走去。玉書顯然被他的術法駭得一跳,只是這名小廝不願顯出膽小的模樣,便接著喘氣的機會撫了撫胸膛,暗自平定了心緒。

“貍公子。”玉書覆又直起身子,恭敬地對貍貓說道,“我家公子生了病,今日不能來了。前幾天他給您定了套衣服,昨天剛做成,便說什麽也要我今天給您送來。”

貍貓訝異地接過包袱。打開外布,卻見裏面擺著一套質料上乘的血色長衫。色澤鮮艷,猶如灼灼烈火。“這是做什麽?”貍貓不解地問道。

玉書憨厚地笑了笑,開口解釋道:“公子說您終日白衣白發,看著怪冷清的!眼下是大雪封天的時節,若是連衣裳都看著冷,那麽終究過不好這個冬。倒不如擅自幫您備下套火焰般的衣裳。即便是看著顏色,也會覺得心頭暖和。”

貍貓將包袱重新系上,揣在懷裏。雪花依舊一片一片地降落下來,貍貓端詳著一片雪花旖旎下落的路徑,忽而福至心靈地問道:“你家公子的病,很嚴重嗎?”

玉書一怔,隨即不自然地笑了笑。“不,不嚴重。”

貍貓抿唇。“你說出來,並無大礙。”

玉書猶疑半晌,終是擡起頭,面容悲戚地哭訴道:“貍公子,我家公子怕是撐不過三天了!”

貍貓驀然一驚,雪花似是通過微張的雙唇落入喉嚨,順著胸膛,用冰涼的寒意刺透了心臟。好在他沒有大驚失色,他只是晃了晃身子,繼而開口淡定地問道:“發生了什麽?”

“就是昨天!”玉書吸著鼻子,帶著哭腔說道,“村頭的裁縫托人傳話,說是您的衣服已經制好了。那時恰巧我不在家,公子急著拿衣服,加之昨晚的雪積得不厚,路也不是那麽難走,公子便自己駕著馬車出門了。他拿了衣服,往回轉的時候卻失手連人帶車地摔下了小山坡。山坡倒是不高,只是公子的腦袋在石頭上磕了一下,便在雪地裏躺了將近一盞茶的功夫。我家公子的身子您也知道,能活到這個歲數已經算是造化好了!我找到他之後,立馬帶他回家。給他跑熱水澡,喝熱茶,將炭火燒得熱融融的。可是公子還是一病不起。他躺在床上,氣息奄奄,面色煞白,是一副隨時都能死去的樣子!”

玉書抽抽搭搭地詳述著秦輕陌的病癥,貍貓卻並無心思聽這些言語。他想到了那一抹清清淡淡的藍,著墨極淺,仿佛是輕輕一拂便能消散幹凈的。就像輕陌這個人一樣,帶著不健全的身體游走在世界,輕若浮雲,風吹即散。

貍貓忽而覺得心頭有些鈍痛,他遲拙地回轉身去端詳那根木橋。木橋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,壓根看不分明形狀,貍貓卻覺得木橋的一紋一理都清晰可辨。他想起秦輕陌盤腿坐在上面的樣子。天藍色的衣衫,水紋一般地在深褐色的木橋上鋪展開。清清淺淺,與天空一般的明朗悠遠。輕陌俊秀的面龐上總是帶著若有似無的笑容,仿佛他對外物皆已看得淡然。未有所求,便心靜神恬。

“貍公子……”玉書怯怯地開口道,“您……您神通廣大,能不能……”他沒有說完這句話。貍貓明白他的意思。他抿了抿唇,掉落在唇間的雪瓣觸暖消融,沁入肌膚絲絲的涼意。他確然有能力救一救秦輕陌,只是那樣的話,他就得遠離木橋,到往人類的世界中去。那個世界——貍貓蹙著一雙長眉,綠眸在悲戚與焦慮之間旋轉——他曾經立過誓,再不會踏足一步。

“你回去吧。”貍貓淡淡地說道,拎著包袱,轉身漫步於雪天白野。

“貍公子……”玉書怔怔地呼喊一聲。那抹雪白的身影,終是同冰天雪地連作了一色。玉書撅了撅嘴,為自家公子的一片赤誠感到不值。不過回過頭來想,公子之所以會和這只貍貓有交情,全然是因為貍貓救了他的性命呀!由此玉書便釋然了。他想大抵世間多數的情感都不外如是,緣著一絲因果,便有了聯系。天長日久,這因果被時間的白水泡得淡去,便將那蛛絲般粗細的聯系也生生泡斷了。

透骨的寒風呼嘯著掠過貍貓的衣擺。從這端,飛往那端。也許撩亂玉書頭發的朔風,正是自貍貓的衣擺而來。只是他們二人都不願再追究。一個向左,一個向右。終歸是兩個世界的人不是?

秦輕陌在玉清山下的小村莊裏租借了一間屋舍,裏邊置著上乘的擺設,是由玉書從市集上認真地購置來的。屋中的爐火燒得染紅了半間屋子,秦輕陌躺在厚厚的棉被中,臉色卻似他是臥在雪野,一片蒼白。

玉書將炭火撥暗了一些,搓一搓雙手,到輕陌的床前低聲地說道:“公子,沒什麽事兒的話我就先去睡了。有什麽需要,您就喚我一聲。我就在外間。”

秦輕陌極為虛弱地點了點頭。

玉書移了移腳步,一頓,又回了身說道:“公子,有句話,我也不知當不當說。”

秦輕陌將臉轉向他,帶著一絲詢問神色。

“公子。”玉書垮著臉說道,“那位貍公子,其實費不著您盡這麽大的心!該還的恩也都還清了,您要是身體好些,還是趕緊回都邑的家吧!”

秦輕陌低低地咳了幾聲,溫柔地笑著。“謝謝你的好意。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玉書皺著眉頭欲爭辯。張開了口,卻不知該說些什麽。有些事情,外人如何置喙,裏面的人無動於衷,便是什麽都不管用的。“沒什麽。”他咕噥一聲,腳步頹然地走出了門。

秦輕陌轉回臉,凝視著橫亙在上空的梁柱。鼻端縈繞著若有似無的甜香,輕陌彎起嘴角,輕和地問道:“你在這裏嗎?”

空蕩蕩的屋子裏緩緩地幻出貍貓的身形。他白發如雪,一身長衫卻是比爐中的炭火還要熾烈。

“你穿上啦?”秦輕陌問道,神情之中頗有欣慰之色。

貍貓點了點頭,緩步走至他的床邊,探了探他的額頭,淡然開口道:“你只有兩天了。”

秦輕陌怔了一怔,隨即洇開了笑容:“這樣啊。”

爐中的炭火“劈啪”作響。貍貓抿了抿唇,想要安慰些什麽,秦輕陌卻轉了頭,好奇地問道:“認識你這麽久,你卻從未告訴過我你的名字。”

貍貓默然片刻,擡眸說道:“我原本就沒有名字,因為排行第七,父母便喚我阿七。”

秦輕陌孩子氣地笑了起來。“阿七這個稱呼,終究不能算作名字。”他凝神思忖了半晌,轉了頭認真地說道,“你是貍貓仙人,迅疾如風,我叫你貍追如何?”

“貍追?”貍貓覆述一句,並未對這個名字有任何好惡之感。

秦輕陌極輕地點了點頭。“我羨慕你矯健自由,宛若林間清風;豁達隨性,好比深澗清流。從頭至尾,你便是我‘慕’的那一方。不如,你便將‘慕’字作為姓氏,如何?”

貍貓原本姓作黎,不過那也是依自己的身份隨口取的字。貍貓不大看重姓名之類的事物,並且他也不樂意將現在的自己,與過往的‘阿七’聯系在一起。“慕貍追嗎?”貍貓輕念一遍,恍然覺得名字也可以作為一道惑人的景致。

秦輕陌開心極了地笑著。“那便好……”他漾著笑顏低聲地說道,“等我去了那個世界,我便能告訴他們:我有個至交好友,他叫慕貍追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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